章九

黑水城西南方两千里处有座龙隐山，因山势如卧龙而得名。数百年前，此地也曾是客商往来的必经之路，但自运河开凿成功后，龙隐山就渐渐落寞，时至今日，唯余一条时断时续的荒凉古道记录此地曾有的辉煌。

俏如来踏过古道上堆积的落叶，缓步朝龙隐山深处走去，他身后跟着的高鸿离步态悠闲，一白一黑两道身影，看似踏古郊游，又别有种互相牵制的微妙紧绷氛围。残枝败叶被两人踩碎，发出沙沙声响，代替一言不发的两人，向寂静的山林宣告着访客的到来。

终于，路到了尽头。

看见前方灌木中露出半截石碑，俏如来停步道：“到了。”不待高鸿离应答，他驱前拨开遮掩石碑的野草。其实这举动并无太大意义，因为石碑上其实空无一字，若非历经数百年的雨滴风蚀却仍保有石碑的形制，严格说来和一块随意放置此地的山岩也没太大区别。

“此地就是尚贤宫？”高鸿离环顾一圈荒僻的山野。

“师兄何必明知故问，来此之前，我所掌握的情报不都‘自愿’与你分享了？”松手任由野草重新掩去无字碑，俏如来看向高鸿离，“既然已找到地方，我是否可以离开了？”

走近两步，高鸿离道：“墨狂留下。”

两人一时僵持，俏如来突地出手，高鸿离早有预料他会反抗，从容避过，反而借势擒住俏如来手臂，一气呵成夺了其背上墨狂，他手上略施力便将俏如来压制在地。

“武学方面，你倒是得了师尊真传。”高鸿离一声低笑，“师弟，让你叫来的帮手都出来吧，真当我没发现你偷偷差人送信？”

此话一出，密林中顿时响起兵刃之声。然而，从暗处陆续现身的人，却并非俏如来召集的正气山庄门客，而是大批墨门弟子与部分江湖散人。

见状，高鸿离镇定依旧，仍有余裕与俏如来说笑，“看来想以你为质的计划是行不通了。”

“哈。”

伴随这一声轻笑与珠翠步摇碰撞的声响，一名身着暗紫色衣裙的艳丽女子雍容华贵地从人后步出，媚眼如丝，缓缓扫过高鸿离与俏如来二人，“墨门秘藏现世，两位师侄竟也不通知一下我这师叔，实在叫人伤心。好在江湖中明理之人不少，正气山庄的侠士们不屑与轼师之人为伍，好心给墨门递了消息，否则，大伙岂非要错过今日好戏？”

“是我小看了谣言威力。”俏如来脸色苍白，也不知是方才动手牵扯了旧伤，还是因为希望破灭。

“谣言吗？师侄，你若想自证清白，或许，得拿出更实际的东西才行。”女子言笑晏晏，却滴水不漏。

见这两人似乎要当场辩论起来，高鸿离一脸无趣道：“逝者已矣，今日众人聚集到此想来也并非为了查明默苍离之死的真相，又何必在唇舌上浪费时间。”

女子侧头看了看高鸿离，轻声道：“高师侄倒是比我预料的更无情。”

高鸿离却不看她，摆明了对其毫无兴趣。反是俏如来问了一句：“在下入门日浅，与诸位师叔并不熟悉，只听说当日师门内乱，除了玄师叔和分别远在边关与朝中的二师叔、三师叔外，其他师叔无一生还，却不知为何玄师叔魂归九天的现在，又忽然多出了一位师叔，不知阁下行几，如何称呼，又怎么自证身份？”

被其语气温软地暗示自己冒名，女子脸上笑容微敛，答道：“称我‘凰后’即可，墨门九子，我排其五。高师侄在外游历得久，你又入门太晚，互不熟悉也是该然，但师门信物，你们总该认得。”语罢，她扬手出示了一枚木牌。

俏如来见了信物，不再言语。

高鸿离似从头至尾无意关切二人对质，只等他们交谈告一段落，便沉默地抽出墨狂。周围众人以为他要动武，纷纷紧握武器，场面顿时剑拔弩张。高鸿离却未理会他人戒备，扬手将墨狂掷向无字碑，淡然道：“多说无益，还是一齐看看这搭上数条人命的尚贤宫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好了。”

墨狂精准直插入无字碑正前方两寸的地面，一声机括声传出，无字碑附近的地面竟剧烈震动起来，在围观众人的惊惶警戒中，无字碑猛地下沉，原处露出一个漆黑的甬道入口来。

一阵惊叹后，密林中分外安静。

由高鸿离的话，众人皆已推测出这条甬道通往的地方，应该就是近期在江湖中盛传的尚贤宫无疑。但从古至今凡算得上藏宝阁的地方，往往也是亡命处，纵然对传闻中尚贤宫秘藏的奇珍异宝神往不已，却也无人敢在此时做那出头鸟，率先踏进甬道内。

凰后一指轻点朱唇，决断道：“玄之玄殷鉴不远，这通道，还是请高师侄先进吧！”

扬眉瞥了凰后一眼，高鸿离拉过俏如来，“把师弟独自留在外面，我也放心不下，不如一起。”

料想他也顾忌俏如来从外部动手脚，凰后一笑，并未反对。高鸿离便将俏如来推进甬道之中，又拔出扔卡在土中的墨狂，抛给对方。

“反正这剑已经没用了，你既然坚持是师尊所传，就好好收着罢。”

俏如来闻言，抿唇将墨狂抱在怀中，安静地转身向甬道深处走去。高鸿离看他走了一段，这才跟进，而凰后、墨门弟子及被凰后请来作见证的群侠，则又落后高鸿离一些。

×××

甬道内阴冷潮湿，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幸而两侧墙上的灯盏内残存油膏尚能点亮，勉强照出前路。

进去的路仅有一条，似乎没有排布任何机关陷阱。随行众人走着走着，渐渐放下心来，甚至开始低声议论。凰后听着身边如蚊呐的种种声音，看着最前方俏如来仿佛萤火的白色背影，和高鸿离始终从容不迫的步态，直觉地提高了戒备，下意识加快几步，与高鸿离并肩。

“你……”

不等凰后话说完，前方俏如来忽然停步，同时甬道开始晃动，从爬满青苔的墙后传出铁链摩擦与齿轮咬合的声响。众人发觉有机关启动后，或转身外逃，或运功提防，场面顿时陷入混乱。高鸿离便与凰后在这咫尺之地动起手来，后者武器特殊，在狭窄甬道中施展不开，被高鸿离一掌拍中，倒飞往俏如来方向，与此同时甬道断成两截，上下错开，竟分出不同层级来。

群侠立足之地上升，以高鸿离为界的这部分甬道，则迅速坠下。

×××

这坠落的距离并不算太深，凰后很快便感觉碰到了实地，她飞快站起，后退两步，背贴墙壁站稳，心中稍感安定。

甬道中点燃的油灯已在下落的过程中被劲风吹灭，她看不清周围情况，侧耳也听不到其他两人的动静，正拿捏不定方才这剧变是俏如来与高鸿离两人之一的动作，还是尚贤宫本身的防御机关启动导致的结果时，却听到打火石敲击的声响。

凰后默默按住自己的武器，转向发声处。

细微火花跳动，眨眼便蔓延为夺目的火盆升起。当前一人逆光而立，瞧衣着身形，是俏如来无疑。听到身后逼近的高鸿离的脚步声，凰后目光黯沉，冷声问：“所以，这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局？”

“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五师叔，你实在让人失望。”一扫早些时候伪装出来的谦逊守礼，高鸿离开口便是能将人气死的傲慢评价。

目光在俏如来与高鸿离之间徘徊，凰后道：“我以为，你俩不熟，也不合。”

“我与师兄，确实相识不久。”此回，却是俏如来接过话头，“虽曾听师尊提过我尚有一名师兄，但若非几位师叔的推波助澜，我此生恐怕也没有与师兄见面的机会。”

“所以，你当日逃往那处小镇乃是故意？”

“不，只是巧合罢了。师叔们尚且不知师兄身在何处，情报落后如我，又怎能料见会遇到师兄？”

“但你却知晓，自己迟早会见到他。”

顺着凰后手指看向高鸿离，俏如来点头道：“是。师尊亡故，我相信师兄若得知消息，定会出现，而我……也需要帮手。”

在场三人均非蠢辈，凰后听了俏如来说法，再联系他早些时候如无头苍蝇般四处奔逃仿佛不知尚贤宫所在，而现下却这般自如行走于尚贤宫中的情景，已知他的局原来早就开始了——

“佯装不知尚贤宫所在，让我们怀疑掌门其实将路观图与墨狂分赠你二人，不得不数次放你逃离，以便将高鸿离引出……结果倒便宜你顺利与之会合，师侄真是好算计，却是我们小看了你。”

受凰后夸赞，俏如来脸上也不见丝毫得色，仍旧平静地说：“若五师叔与玄师叔齐心合力，我就算找到了师兄，也未必有机会达成今日的局面。可叹五师叔似乎更偏好坐收渔利，反而给了我机会。但仔细想来，你们若是真能齐心，当初也不会有墨门内乱，却是俏如来奢求了。”

时至今日，凰后也不在乎被其轻讽两句。她想知道的答案已从俏如来处获知一半，而另一半，恐怕得旁边默不作声的那人才能解答。

迎上凰后目光，高鸿离漠然道：“还有什么想问，直说便是。”

“你从设下机关重伤玄之玄开始，已经算好如今的局面了吗？”

闻言，高鸿离面上微露笑意，“他自己要往只修了一半的机关密道里钻，最后被困其中，我也无可奈何。倒是为了让他伤得更重些，连带烧了我不少藏书，实在有些浪费。”

俏如来之前一直疑惑玄之玄为何自烧毁高鸿离的小院后就再没亲身出现在他俩面前，却是到现在才明白，原来对方后来放出的消息并非纯粹污蔑，而是真的受了重伤，且当日那场山火也并非玄之玄手笔，反是高鸿离自己下的手。

“玄之玄重伤难行，不得不留在墨门内，我若在此时放出俏如来在黑水城找到了有关尚贤宫的线索，又会如何呢？”高鸿离负手问。

看凰后不语，俏如来接道：“玄师叔会派出信任的手下，替他追杀我们，夺取墨狂与逼问线索……当日师尊布下的机关不知除去几位师叔，若有人幸存，听到这个消息，不想让玄师叔专美于前的话，定然也会采取动作。”

“无论是哪种可能，玄之玄都必死无疑。”高鸿离语气凉薄，“而若真有人从师尊的机关中侥幸逃出，也只能接手谋害玄之玄的黑锅——毕竟当日在场的江湖群侠，可是亲眼见证了我们无力暗杀千里之外的玄之玄。凰后，被自己门生质疑的滋味，可还好受？”

想到自己正是因为玄之玄身亡当日调动了不少人马引得门下质疑，才不得不在截获俏如来二人要开启尚贤宫的消息后从暗处走出，亲身与他们当面对质，最终落到现在被孤立夹击的局面。回想起来，也许所谓的来报信的正气山庄门客，又是俏如来的安排……凰后一时有些牙痒。

“奉劝一句，不要轻举妄动。”察觉到凰后杀气，高鸿离警告道。

凰后原本按住裙摆的手微微移开，仿佛放弃了，叹气询问俏如来道：“该说的已经说完，不知师侄准备如何处置我？”

“希望师叔稍后能向众人说明真相，在下可以让你余生留在墨门地牢中面壁思过。”俏如来回答。

凰后闻言轻抚自身脸颊，感伤般说：“可怜我这花容月貌，要留在那不见天地的地牢中了此残生……却是不行的！”话音刚一转，她已迅捷取出藏于裙下的武器，分别向高鸿离与俏如来射击。

然而高鸿离似早已料到其不会束手就擒般，不仅自己侧身闪过，更是及时挡在了俏如来身前，黑红相间的衣袂飞舞，气劲横扫，震开袭向俏如来的暗器，又在其反弹回来时，牢牢将之夹在指尖。

俏如来此时才看清这曾在树林中遥遥将他击伤的暗器原貌乃是一块菱形的暗红色晶石，想不到经由凰后手中那似弩非弩的武器射出，竟有这般威力。

见凰后再次将武器对准自己，高鸿离不慌不忙道：“鲁缺做的裂羽铳，似乎很得五师叔欢心？”

乍然从高鸿离口中听到自己武器的正确名称与铸师名号，凰后瞳孔微收，才要扔掉裂羽铳，已听到高鸿离低沉嗓音如鬼魅催魂般响起。

“既然喜欢，就带着它一起上路吧。”

随着高鸿离这句话，残存裂羽铳中的断云石逆飞而出，眨眼已穿透凰后颈项，溅出殷红血花来。她仰倒在地，手中是夺走自己性命的武器，目光停留处，却是为之百般算计，但到底没机会掌握在手的浩如烟海的无数书册——尚贤宫内藏的秘宝，从来不是什么金银玉器，绝代神兵，而是历任墨门掌门留下的，隐于历史阴影中的真相之记录。用得对了，泽被众生；用得错了，颠覆天下。

×××

步下台阶，来到凰后尸身旁，俏如来替其阖上双眼，随后直起腰看向这宽广大殿中层层叠叠的书架，这是历任掌门心血的结晶，也是他的师尊不惜性命保护的存在，更是今后他要背负在肩头的责任。

一时间，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该是怎样的情绪。

却在俏如来怔忡之际，一只手伸过来，轻柔抚上他的右脸。高鸿离低语道：“擦破了。”

凰后之前的搏命一击到底还是在俏如来脸上留了道血痕，但伤口很浅，若非高鸿离碰触，俏如来甚至没感觉到疼痛。此时被对方手指熨热，反倒觉得有些麻痒。也许是这个角落光线昏暗的缘故，高鸿离为了检视他的伤口，也靠得太近了些。

觉察到自己心跳略嫌紊乱，俏如来撇开眼，“无妨，正事要紧。接下来得安葬五师叔，还要给群侠们一个说法……”

笑他怯阵般，高鸿离唇角微扬，无所谓道：“都是小事。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又有多少人真正在乎真相。”

俏如来没有反驳，半晌才说：“或许，借此让墨门从武林中消失也不是坏事，原本这就不是一个该闹得人尽皆知的组织。”

“你是新任掌门，自己决定。”收回手，高鸿离事不关己般往另一边的出口走。

俏如来沉默跟上，终于还是问：“师兄，你不回墨门吗？”

“当年离开时我就发过誓不会再回门派。何况，现在我也有自己的势力。”

“师尊一直留着你的房间。”俏如来说完，看到高鸿离停下了脚步，“我正是奇怪为何师尊会留间空房，才得知你的存在。”

高鸿离没有回头，重新迈出脚步，半晌才说：“师弟，你要是舍不得我离开，可以直说。”

没料到自己好意竟招来对方戏弄，更不想承认心中确有几分被其说中的尴尬，俏如来转移话题道：“说起来，我尚不知道师兄你的真名。朝中这数十年来并未听闻任何高官被抄家的大案，唯一算上动荡的，只有当年……”

“你已猜到，却还要我直说？”高鸿离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俏如来，见他低下头去，才缓缓道：“是，我姓‘上官’，上官鸿信。”

出口处透进的光芒映在男人的侧脸上，他仍是大半身影立于阴影中，却不似初识时那般，给俏如来无形的压迫感了。

-全文完-

因为不想大结局还分两章所以只好咬牙今天一口气写完了，爆字数爆得那叫一个酸爽。接下来会写一篇擦擦和鸿儿的师徒非CP番外，然后还有一篇师兄弟一起扫墓的番外预定是 @無水汪洋 写，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空就是了……

这篇文的标题立意取自“闭门造车，开门合辙”，最初设定上就是想写一个鸿儿和俏俏互相没有商量过，但不约而同利用对方引出藏在暗处的师叔清理门派的演到飞起的故事，不过不知道看完全文的读者有没有get到一点点这个主题，我觉得我写得还不够好。

以及对不起凰后，能用的反派太少只能又让她领一次便当了【跪】还有死在台词里的玄之玄，我其实还挺喜欢他这个敬业的反派的_(:з」∠)_

总之，谢谢看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