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逝水
上官鸿信提着与他身份形象完全不搭的大竹篮走进屋里,一抬眼便看见了靠窗而坐的策天凤。对方眉头微皱,似乎不太满意这炎热的天气,听见他的问候声也仅是从手中书页上分来一瞥算是应答。
早已习惯对方这种冷淡得几乎可说傲慢的态度,上官鸿信不以为意,放下竹篮后径自在策天凤邻座坐下,伸手从排放于窗沿的书籍中抽出自己上回未看完的那本。他当做书签随手夹进去的柳叶已然泛黄,带着一碰即碎的脆弱。
将柳叶取出放到椅间几案上,上官鸿信顺便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刚入杯,看那浓褐的颜色他就愣了一下,试着抿一口,滋味果然一言难尽,显然泡茶之人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所以茶叶放的量不对,水温不对,泡的时间也太长了。
他偷眼看了看放在策天凤手边那杯茶,如出一辙的颜色,但已喝了大半。
上官鸿信于是捏着手中的杯子,一边欣赏杯中其实没什么看头的荷叶图,一边考虑要不要干脆当作喝药直接灌下去算了。
“第二层左起第三格。”
犹豫间,策天凤的声音忽然响起,低低的,带着中气不足的味道,却清晰传入上官鸿信耳中。他手一顿,有些无奈地起身去厨房里找出策天凤所说的茶叶,清洗茶具、烧水,重新泡上一壶香茗。
给策天凤换茶时,上官鸿信想起刚看到的空空如也的灶台,忍不住问一句:“先生用过饭了吗?”
策天凤抬起头来,答非所问道:“杏花今天还没来过。”
忍下叹气的冲动,上官鸿信脱了外袍卷起衣袖,再度回到厨房里——换作一年多前,若有人对他说雁王殿下总有一天会为某人洗手作羹汤,他纵使不直接断云石伺候,也会白对方一眼。然而事实是,结识策天凤后,别说下厨做饭,就算是别的生活技能他也都略通一二了,即便哪天真变成平民百姓,他也不愁会饿死自己。
想着天热,上官鸿信便做了两道口味清淡的家常小炒,再配个凉菜,一碗蛋汤。饭菜端出来,策天凤总算挪动尊驾帮着摆桌。
披上外袍,注意到自己方才抽出的书册又被人一丝不苟地摆回原处,上官鸿信不由一笑。
他早就发现策天凤在细节上的要求很严苛,以往与对方讨论布局之时,策天凤这习惯总叫他无地自容。但换到生活方面,对方不经意间展现出的计较,却让他怎么看都欢喜。
碗筷只拿了一副,上官鸿信口味重,素来不吃清淡的东西。策天凤也不与他客气,自顾安静进食。
上官鸿信就看着对方用餐。
策天凤住的地方很偏僻,这人又不耐烦被人打扰地在外围设了术法屏障,以至于上官鸿信常有天地间唯自己与他两个人的错觉。
对烦透了羽国现在这团乱麻的上官鸿信而言,来策天凤的居所时是难得的清静时光——倘若策天凤不发问的话。
这位凭空冒出来为上官鸿信指点迷津的先生用餐时言语虽少,却并没有“食不言”的讲究,倒是嫌吃饭都浪费时间似的,一边慢慢夹着菜,一边就问起了羽国目前的形势。
上官鸿信不敢轻忽,细细回想自己近日所知的情报,加上自身的分析,巨细靡遗地一一道来。前后挨过几次训,如今他也是悟了,策天凤的问题从来不能只看表面。他问,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而是想看回答的人懂得多少。若是答得还算合他心意,他便默然听着,间或指点两句;若是答得差了……回想起上次被策天凤细数犯了多少次错的情景,上官鸿信不由得眼角一跳。
“嗯?”
只是一瞬分心,竟也被发现了。触上策天凤淡淡扫过来的目光,上官鸿信心头一跳,敛容道:“明日宫中有事,我恐怕无法分身前来,想向先生报备一声。”他说完,略带些期盼,想策天凤多问一句,但那人却只是应了声“知道了”便将此事带过。
上官鸿信心中微苦,又觉得这才是策天凤应有的反应。
自此人初次助他,到如今他俩相处近两年了,纵他如何试探,策天凤与他之间仍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说是幕僚,对方没领他半点薪俸,对他也谈不上什么尊敬;说是友人,上官鸿信面皮再厚,也知道这方便他尚不及策天凤之后结识的冥医杏花君。但要说是师者……迄今为止,他也没从策天凤身上看出半点要收自己为徒的意思。有心想将对方当做一位对自己有所助益的前辈看待,偏策天凤长了张看不出年龄的俊秀面容,每每想称对方前辈时,上官鸿信自己都觉得别扭。
就这道不清楚的关系,让上官鸿信总无法彻底信任对方,却又总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
该说的话说尽,该收拾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再无理由逗留,上官鸿信理了理衣衫,规规矩矩告辞离去。
临出院门时他下意识回头再去看策天凤,却见摇曳烛光下,那人青衣单薄,脊梁挺直地坐着,竟也在看他。上官鸿信心头一喜,胸中沉郁一扫而空,他含笑又向那人一揖,这才真正走了。
隔天是上官鸿信生辰。
虽然羽国如今朝局诡谲,各种暗涌翻腾不息,但台面下越乱,台面上大家越是要维持住和乐的假象。作为日渐声名鹊起的皇子,上官鸿信的生辰,无论后宫中暗掌朝政的那位作何感想,终究得给他体体面面地盛大操办一番。而上官鸿信作为回应,也要作出一副感谢的模样来。
如此你来我往尽完了礼数,彼此都没有在宴席上久留的意思。中宫那位前脚刚走,上官鸿信便借口染了风寒,也回转自己的府邸。
带着微醺酒意,上官鸿信独行于长廊中,仰头望见天上冷冷银月,莫名有种冲动,想再出门去看策天凤。只是脚步方顿,他自己也觉可笑,终是打消了念头。
再往前走,上官鸿信忽而看到自己的书房竟亮着灯。他微眯了眼,不出声靠过去,想看是哪家的探子竟明目张胆到了如此程度时,却反被灯下坐着的那人吓了一跳。
“先生,你怎会在此?”
闻声抬头看向上官鸿信的那人,正是平日甚少出门的策天凤。两人熟稔之后,上官鸿信为方便其出入,确实曾赠过他一枚玉牌,策天凤却从未用过,以致此刻见到他,上官鸿信几乎要怀疑是自己酒后产生的幻觉。
“我有一物要给你。”没有理会上官鸿信的惊讶,策天凤将放在手边的扁平匣子向前推了推。
上官鸿信心中忐忑地上前接过木匣,打开盖子,发现里面只放了一本书,名为……《墨武战韬》。
“这是……”
未多加解释,策天凤转而道:“你曾经对我院中的血色琉璃树很感兴趣。今日,我便将那术法一并传授予你。”
接二连三的意外砸得上官鸿信有些犯懵,只愣愣看着策天凤比他这主人更从容地拿起笔架上的毛笔,蘸墨书写起来。
“下次,别再有这种粗浅的算计。”
听着策天凤波澜不惊的警告,回神的上官鸿信总算回味过来,自己昨日所提原是引起了策天凤的注意,然而对方当时却不点破,偏到现在,才顺便想起一般,来送他这份生辰贺礼。实在是……
心湖跌宕,念及自己那日益魔障般的隐晦心思,今日终是有了些许回应,上官鸿信眼角眉梢都染了笑意,尚未来得及开口言谢,策天凤已经写完了那页纸,扬手递给他的同时,淡淡道:“现下,你该称我什么?”
万千思绪都被这轻轻一问冻结,上官鸿信迎着策天凤那双深潭般沉静的眸子,彷如一梦初醒。
他想过许多次自己或有一日会如此称呼对方,却从未想过真到了这一日,叫出这个称呼的感觉会如此艰难苦涩。
“……师尊。”
短短二字,划开一道鸿沟。上官鸿信屈膝跪下,闭上双眼,恭恭敬敬地行了拜师礼。从此,那些未及说出口的种种,便都随过往时光,一并封存了。
完
20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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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是要给基友的生日贺文,结果写着写着感觉这氛围不太适合做生日礼物啊!于是改送了之前那篇雁俏。但这篇毕竟都快写完了,还是一并发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