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离别

纸盒里的东西不多，仅有一本护照和一支录音笔。

俏如来迟疑地翻开护照，里面贴的果然是他自己的相片，只是一旁印着的姓名却是“史精忠”三字。目光触及这姓名的瞬间，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记忆中的父亲、兄弟……竟都像是没有名字的空白脸谱，他完全记不起他们的相貌。

一种如坠深渊的恐慌感让俏如来拿起手机，拨打了叔父罗碧的电话。很快，悦耳又冰冷的女声就告诉他，这是一个已经停用的号码。

麻木地挂断，俏如来将目光转向仍旧躺在纸盒中的录音笔。许久，他终于按下播放键。数秒的沉默后，他听见录音笔里传出自己的声音。

“你好，我不确定现在开启这段录音的是否还是自己，如果是，那就代表我将要开始的这段行程出了意外。我不确定你对自身的事还记得多少，但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仔细听。你叫俏如来，本名史精忠，你的父亲是史艳文……你为了查探叔父罗碧失忆一事前往佛国禁地。该地似乎有某种特殊的东西，会影响人的记忆。我思前想后，为防万一，只能将过程中值得在意的事尽数录下……”

徐徐回荡于房中的声音，紧张却不缺乏条理，如同一把钥匙，逐步打开了俏如来记忆的锁——

三月十一日，得知对外封闭多年的佛国首度开放，与中原、苗疆等地建交。

三月二十日，为亲见佛国风土人情，作为第一批参观团的成员，应菩提尊一步禅空邀请，抵达天门。

三月二十三日，于游览佛国过程中意外遇见失踪近两年的叔父罗碧与其至交千雪孤鸣，两人疑似失忆，对中原众人戒心极重。

三月二十七日，终于说服罗碧与千雪孤鸣暂留天门，接受治疗。同时得知佛国禁地传闻，怀疑叔父失忆与此有关，遂与领队燕驼龙、团员万雪夜一同前去探听虚实。

三月二十九日，始终没找到进入禁地的办法。期间万雪夜一度失联数小时，再出现时神情恍惚，记忆似有断层。

……

四月一日，万雪夜失踪。

四月八日，时隔一周，重新找到万雪夜，其对失踪期间发生的事情全无印象。为防万一，燕驼龙前辈提议返回天门……临行前发现万雪夜行李中多出一本小册子，其中记载了一段奇特经历。

四月九日，为免错失机会，与燕驼龙前辈谈过之后，由他送万雪夜回天门，自己前往小册子中所记地点。

“……无水汪洋，真是个耐人寻味的地名。”

听到自己的声音念出的地名，俏如来忍不住按下暂停，猛地站起，在屋内徘徊了几步。

所以，在他有印象之前，他已经来过无水汪洋。那是否他也早就见过缺舟先生，以往似曾相识的感觉并非错觉，而是……他们本就认识！

深吸一口气，俏如来坐回床上，继续播放录音。

“你来找我。”

纵使已有心理准备，真正听到缺舟的声音出现在录音中，仍让俏如来心头一颤。录音笔一丝不苟地记录下了他俩仿佛打机锋一般的初识，当日会面后，俏如来回转旅店时，自语觉得掌握了关键线索。

四月十一日，又经过一次面谈，录音中的俏如来再度前往无水汪洋，发现本该在这天与自己会合却没有出现的燕驼龙竟然也在无水汪洋，只是意识全无。

俏如来听到自己先是激动询问为何燕驼龙前辈会在此地，之后又在缺舟的安抚下，重新冷静下来，与他探讨对于人生和记忆的看法，以及通过改变人的记忆，进而改变人生的可能性。

“……经历过的事不止存在于脑海中，还存在于身体的每一处，存在于内心。遗忘固然简单，但正是种种不能遗忘的事物，才成就了一个人与别不同的人格。如果不是记得却选择放下，而是因为遗忘了才能放下，那并不是放下，只是逃避和自欺的谎言。”

“但你无法否认，对大多数人而言，这人生，总会有你不想记起的事情。”

“是，对于选择遗忘的人，俏如来无可指摘。但命运既然是命运，就在于不可逃避。那些遗忘的人，能保证他们有一天不会因为某个契机再想起一切吗？到时候，他们又要如何面对此前那段虚假的人生。还是每要想起，就让他们再度遗忘，一次又一次，让他们的人生始终在一个节点上重复踏步，永远走不出下一步。那样，还能叫真正的活着吗？”

“……哈，果真苦海无边。”

“先生信佛，提及这使人遗忘的假设，似乎也只是意在助人，但依我近日在地门的见闻，虽然此地居民偶尔也会有龃龉，整体氛围仍很祥和。而佛国内部各区自治，纵然理念不同，似乎也不需要外人评价，那先生为何要与俏如来讨论此事？”

“或许，就是因为内部太祥和了吧。何况，一个世界的好坏，总是要由将要居住其中的人判定。”

“但地门中人……难道？！”

“近日陆续误入地门的外来人士，让大智慧深感众生之苦无从解脱，需要有人引渡。既然有办法也有能力结束纷争，何不一试呢？”

“这是要强行把治理地门的方式推进到其他地方吗，那与侵略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侵略，是渡。不过，或许你能帮我……”

录音中，缺舟的话尚未说完，忽然响起了钟声，但钟声才响过两遍，忽然又沉寂下去。之后，俏如来再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仿佛永恒的沉默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缓慢地质问着缺舟：“你为何不让我继续深入他的脑识？”

“你又为何毫无预警就动用无我梵音？”缺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日更加冷淡。

“因为你对他透露得太多了。缺舟，别太过分。”

“道，不证不明。”

“证道也不需寄望于一人。”

“但我认为，他会是关键的一人。”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来赌一次天意，看看俏如来跟你所说的话是否得证？关于人在忘却前尘后，面对同样的问题，是否还可能给出同样的答案。”

“若要证明，你必须与我约定，不能再改动他的记忆，也要暂停扩张的行动。”

“可以，一月为限。”

“那么，你可以离开了。奉劝一句，别再来无水汪洋，你会很挫败。”

沙沙的脚步声走远，又过了片刻，有按键的声音响起，之后录音笔中只余寂静，显然所有内容已经播放结束。

四月十一日，正是俏如来拿着七巧给的地址，找到无水汪洋的前一天。所以，实际上并没有俏如来记忆中的旅行，也没有所谓的火灾，这变更的记忆，只是防止他疑心为何自己的东西只有一个行李箱，同时，也是给他与缺舟重新“认识”的理由。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俏如来挪动发麻的身体，下床拉开窗帘。只见层叠黑云后面，乍现几缕天光，外面竟然已经是破晓时分，而他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听了一夜的录音。

俏如来开门外出，想上二楼找缺舟，却听见一阵悠扬笛声从起居室敞开的窗户传入。那笛声空灵婉转中有使人忘俗的开阔意境，却又仿佛带着亘古累积的寂寞。俏如来循着笛声来到无水汪洋的后院，每走一步，那些于录音中听到的过往，就以更详细的画面，带着汹涌的情感向他袭来，他明白，此时此刻，他才是真正的记起了自己。

快乐的、悲伤的、烦恼的、愤怒的、感激的、愧疚的……存在于俏如来生命当中，他不想遗忘，不愿遗忘的人事物，走马灯一般回溯，搅得他心乱如麻，步履随之蹒跚。

直至他看见紫藤花树下静立吹笛的缺舟。对方仍是一身白衣，翩然不染俗尘一般。似知道他来了，缺舟停下吹奏，转过身来，一双金棕的眸子明澈如镜，深邃如渊，又因真相的揭晓，额外染上了些许诡异难辨的神秘色彩。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重活一世的感觉如何。”横笛轻敲手心，缺舟缓缓道。

“如大梦初醒，终于脚踏实地。”目光复杂地回视对方，俏如来答道。

“对方才结束的另一种人生，不曾有半点留恋吗？”

听到这问题，俏如来本想答“没有”，但终究无法在缺舟的注视下说谎。沉吟数秒，他如实说：“有。但现在这样的人生，才属于真正的俏如来。”

闻言，缺舟微阖双眼，并不评价，只道：“坐吧，你该还有很多想知道的事。”

紫藤花树下共饮言欢是俏如来想象过的场景，然而此刻的氛围，却与“言欢”相去甚远。

以往都主导着话题的缺舟，今天仿佛打定了主意只回答俏如来的疑惑一般，落座之后便闭口不言，俏如来从他脸上始终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

定了定神，俏如来道：“请问先生将燕驼龙前辈怎样了？”

“那天留下你之后，他就由其他人送离地门。如无意外，此时应该与你其他亲友一起，在找寻你的下落。”不疾不徐将面前两个茶杯注满，缺舟说：“这茶，为你而泡，却直到今天才能让你一品。”

看着杯中摇曳的清水，俏如来抿了抿唇，举杯饮下。“多谢先生。”

“如何？”

“平淡中蕴含千变万化，是人生百味。”答完，见缺舟目中含笑，俏如来放下茶杯问：“缺舟先生，地门和大智慧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你，是大智慧吗？”

“不，我只是一个旁观者。”顿了顿，缺舟继续道：“还是从地门的创始之初说起吧。你已经知道佛国是个由佛门信众与僧侣们构成的国度，且佛国内部又因为各自信奉修行的法门不同，分地而治。千年前，有数名高僧因亲历人间战乱，见过修罗地狱，感念众生之苦，苦在难逃冤冤相报的罪孽循环，故避于地门之后苦思斩断因果之法，结合当时的秘术，恳请正巧游历佛国的顶尖匠师，打造了一把可以影响人意识的剑。”

“是……颠倒梦想？”

“是。此剑因是试做，本身还有许多需要完善的地方，可以影响的范围也有限，而在苦海中挣扎的人却是千万倍之众。但已有雏形，再加改进却不难。随着后来认同地门理念，各有专精的其他高僧们陆续加入，集思广益，最后终于打造出了一台特殊的机器，可以借由独特的波段传递，覆盖地门全境，用以协助管理地门，消除众人心中的恶念，维持和平安宁的生活。这波段，被命名为‘无我梵音’。

原本，千年前机器刚完成时，高僧们就有意向周边其他区域散播无我梵音，以渡众生。但计划将要实施的前夜，却有一名高僧忽生疑虑，随后趁同修们不备，带走了本该融入机器中为其威力增幅的颠倒梦想。”

“所以，我之前游历天门时，才会在天门中看见颠倒梦想。”随着记忆恢复，俏如来也想起了他曾见过又忘却的，还有这把妖异的剑。

“嗯。颠倒梦想被带离地门后，在佛国内流转数百年，终于被天门僧众拾得保管，这是后话。”缺舟承认了俏如来所指，“说回千年前。当颠倒梦想遗失，高僧们倍感震惊之余，也不得不思索弥补的办法。人的寿命有限，无论修为深浅，终有步入轮回的一天，而遗失的关键物品，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寻回。因此，为了有人可以传承理念，管理机器，高僧们集合愿力于一人，推举其为‘大智慧’，统领地门。又因有人叛离一事，他们深觉早前太过专注于一点，或许会有疏漏与踏错的地方，于是对应大智慧，又选出一人，作为监督者。

当前一任大智慧身亡，众僧愿力便会借由无我梵音传递，自行挑选出下一任大智慧，让其传承地门创始的记忆与理念，同理，监督者也是如此。”

这匪夷所思，似科幻，又似玄幻的地门历史听得俏如来惊愕难言，纵使他天资聪颖，一时间也难以消化如此大的信息量，只能愣愣地看着缺舟。

“你之前所见的念荼罗，就是这一代的大智慧。而我……”横笛轻点胸口，缺舟目光微闪，“则是他的监督者。”

“也就是说，先生你持有百余人上千年的……记忆吗？”

缺舟点头。

如此一来，缺舟那与外表年龄不符的知识储备和高深的涵养，便都有了解释。然而俏如来看着他，却忍不住问：“那，你自身的记忆呢？”

“自然也是有的。但与历代监督者的记忆混在一起，不太能区分彼此了。”

“那么，你的家人、朋友呢？”

“家人……应该是有，但太久远，已想不起来了。啊，我成为监督者时，似乎才三四岁的样子，人对自己幼年的经历，总是留不下多少印象。至于朋友……”侧首思索片刻，缺舟平静道：“我没有朋友，一个也没。”

原本是俏如来预想中的答案，真听到缺舟亲口说出，他内心却还是猛地一阵抽痛。

缺舟却淡然如故地说：“正因我不曾亲身体会过七情六欲，无法断言大智慧在要素齐备后就想向外扩张的想法是对或错，而地门中长年来又只有一种声音，所以我需要来自外部的人的观点。可惜，最初遇到的万雪夜，不能给我答案。而后，你出现了。”

默默垂下头，俏如来低问：“我给了先生答案吗？”

“是。”

“但俏如来什么也没做。”

“你年纪虽轻，却经历了许多寻常人不曾经历的痛楚波折，然而胸中却无激烈的怨怼，只有接受一切的坦然，所以初会之后，我就知晓，你是我要等的人。”缺舟说着，语调依旧平缓，却又暗含极淡的喜意，“之后，你果然以自身言行，向我证明了人的可能性。虽然不能算完美的答案，但足以让我阻止大智慧走上极端。”

“若是我没出现……”

“那颠倒梦想回归之日，地门一统佛国，普度众生。”

缺舟音量不高，却答得果决。俏如来听到此处，方才知晓前些日子看似平静的生活背后有着怎样汹涌的暗潮。

话既然说到这里，俏如来索性将剩余疑问也一并问出。他道：“缺舟先生，那夜你冒雨外出，就是为了去天门取颠倒梦想吗？那菩提尊他们……”

“不，那夜是念荼罗得知天门三尊有两人外出后失去耐心，违背约定行动了。我得知之时，法涛无赦已经负伤，银娥也是在那一战中受创。因此，颠倒梦想才会由我带回保管。”举杯喝了一口，缺舟看向俏如来，“因他毁约在先，所以我也无需再死守约定。给你提示，只是些许变通。”

至此，俏如来心中所有的疑问都已经解开，线索也全部串联起来。他想问走到这步，缺舟接下来与大智慧又要如何共处，但刚动念，就听到一阵螺旋桨的声音由远及近。

缺舟站起身说：“接你的人来了。”

“什么？但……”

“你已经帮了我的忙，接下来是地门内部的事务，恐怕会有一段时间不太平静，并不适合你继续留下。”

缺舟态度难得强硬，俏如来一时间也无从反驳。一架黑红相间的直升机出现在无水汪洋上空，俏如来茫然抬头，见机舱门缓缓开启，后面露出他师兄上官鸿信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来。对方朝他微勾唇角，悠然道：“师弟，你的假期结束了，上来吧。”

目光在上官鸿信与缺舟之间来回数次，俏如来心中本该有种种推测，但此时压在他心里的，却只有这突如其来，又无从回避的分别。

“这一片区的监控都被我暂停了，大智慧暂时无法插手，你拿上东西，离开。”

事情发展太过超出俏如来预计，他只能在缺舟催促下无措地返回室内拿起自己的行李，又来到后院。

上官鸿信已将绳梯扔下，俏如来拉住绳梯，听着猎猎风声，忽而问：“缺舟先生，你听过我那些录音吗？”

“没有。我只是保管。”

“哈。”得到这个答案，俏如来不由一笑，“这段时间，多谢先生照顾了。俏如来就此告辞。”他不再逗留，沉默地攀爬而上，钻进机舱里。却在舱门将要关闭的瞬间，听见缺舟唤了自己一声。

“俏如来。”下方，风扬起缺舟衣袂长发，他直视回首的俏如来，微笑道：“再见。”

直至舱门彻底关闭，无水汪洋变成远去的一个细小的黑点，缺舟这轻轻一句话仿佛都还萦绕在俏如来耳畔，他甚至无心与上官鸿信进行惯例性的斗嘴。后者说了两句，见他心不在焉的模样，竟也罕见地消停了，任由他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俏如来戴上耳机，重新播放录音笔中尚未被洗去记忆，最后一次到无水汪洋之前对未来的自己留下的一句话——

“地门里没有你的朋友，如果你真正没办法，你最后希望寄托，就是缺舟。”

-完-

2016.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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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无量我的天尊，爆字数爆得那叫一个酸爽，我已经不想去回忆这章写了多久了……现在只觉得写完以后我整个人都升华了。不知道有多少错别字，等 明早上睡醒了再来慢慢改，现在实在没精力OTZ

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搞这么烧脑又一点都不风花雪月的题材了！再、也、不、搞、了！其实废话那么多主要写的不就是俏俏认识了一个奇怪的（？）缺舟先生然后俩人通过这样那样的交流看对眼了吗，我为什么要自虐的写这么多铺垫啊啊啊(╯‵□′)╯︵┻━┻

对了，这篇还没完，虽然正文到此结束了，但这不是还没谈情说爱么……所以会再有一两篇番外，等我缓几天气再继续。